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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3章 蔔運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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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夜之間, 守備空虛的崤關遭遇了大火,猶如宋鄒火燒玉璧關那場戰役,崤關徹底淪陷, 關門一破,雍國真正的主力頓時在汁綾的率領之下, 沖進了關內,並急行軍朝濟州不斷逼近。

二十五萬大軍在潯東拖住了鄭國的主力, 如今濟州城內的兵員, 只有不到一萬人,鄭國即將面臨亡國的命運。

而姜恒的計策,正是將計就計, 要把汁琮的主力隊伍, 誘進鄭國腹地, 開一個口子,將他們拉到濟州城前, 在兵力得以有效分散後,予以決戰。

“汁琮若不在這支隊伍裏呢?”界圭說。

“他一定在,”耿曙說, “奪下鄭國王城的一刻,他絕不會缺席。”

沒有人比耿曙更了解汁琮, 在這場滅國之戰裏,汁琮不會假手他人, 必須親自攻破鄭國的王都, 走上宮殿前的臺階, 享受他人生至為志得意滿的一刻。

抵達濟州時,他們看見了雍國的兵馬正在城外紮營,汁琮派出攻打潯水的兵, 不過是要拖住龍於,他率領五萬雍軍輕騎上陣,越過崤關,直撲濟州。

現在這五萬人,正在用曾經趙靈攻陷落雁的方法,有條不紊地挖著隧道,要讓城墻一剎那崩塌,來朝鄭人宣告他們的覆仇。

汁琮親至,在城外五萬大軍陣前,朝太子靈道:“把姜恒那叛賊給我交出來!我知道他就在城內!趙靈!你再從城墻上跳下來!我便饒你全城百姓的性命!”

姜恒與耿曙已匆匆進城,孫英在東城門處接應,帶著他們上了城樓,藏身角樓後。

九千多兵員稀稀疏疏,排布在城墻上。

太子靈率領群臣,面朝城外戰場上汁琮的挑釁,不為所動,反而笑了起來。

“時局逆轉,”太子靈說,“今日輪到你來叫陣了,雍王。”

汁琮手裏玩著烈光劍,眺望城頭,曾宇、汁綾護佑其身畔,雍國每一名將士,都對鄭人有著刻骨深仇,城墻一破,屠城在所難免。

“你那假父,已被我大軍拖在潯水,”汁琮說,“他不會來救你了!越地淪陷指日可待,如今你還有什麽話說?”

“亡國之戰,不死不休!”太子靈道,“雍王,不必再廢話了!來攻城罷!血債血償!”

汁琮冷笑一聲,早知太子靈不會獻城投降,回身下令。騎兵湧來,竟是在連日急行軍後,尚不及休憩片刻,一口水未喝就開始攻城!

剎那間濟州成為了戰場,濟州受封四百餘年,為昔時鄭侯發家之地,河外平原土壤稀松,適宜種植,地基卻絕不似西川、落雁般堅固。汁琮使用了新的辦法,在上游堵截了濟水,意圖通過河水泛濫,來推動滾木,繼而在大水撤去後,讓士兵腳踏滾木,登上城樓。

“交給你了。”太子靈匆匆下城墻,臨別時一瞥耿曙。

耿曙點頭,姜恒與界圭遠望洪水呼嘯而來,滾木重重,堆向城墻下。

“能守住幾天?”界圭道。

“最遲三天,”耿曙說,“城墻必破,以巷戰為主,拖住他們的主力。”

界圭沈默不語,片刻後道:“你們想做什麽?”

“界圭。”姜恒忽然道。

界圭將目光轉向姜恒,姜恒下了城墻,耿曙沒有跟隨,開始排兵布陣,在城墻高處安排守軍,將七千人撤回城內,占據各個戰略要地。

姜恒站在濟州橋上,正街已空無一人。

姜恒說:“我想好了。”

姜恒轉身,於橋中央面朝界圭,說:“界圭,我決定恢覆太子炆的身份,從這一刻起,於你而言,我將是汁炆。”

界圭笑了笑,點了點頭。

“我以汁炆的名義,懇請你協助我。”姜恒說,“昔年你為我父親付出了一切,他死在汁琮手中,如今我欲為他報當年之仇,誅除國賊汁琮。”

“我向您效忠,太子炆。”隨即,界圭垂著他受傷已廢的左手,右手按在胸膛前,於濟州橋上,單膝跪地。

“請起。”姜恒沈聲道,“你的忠誠,我將永世不忘。”

界圭在那昏暗的天色下,猶如雕塑,姜恒伸出一手,按在界圭肩上,躬身握住他的右手,拉著他站起。

“我們走罷,”姜恒說,“成敗盡在此一刻。”

太子靈此生的最後第二天裏,他哪裏也沒有去,讓侍衛攔住了所有的消息,深居宮中。

“什麽天理倫常,”太子靈朝趙炯笑道,“如今都可以滾一邊去了。”

趙炯沒有說話,只專心地看著太子靈的身體,他雪白的肌膚與身材線條十分勻稱,就像雪一般。

趙炯與太子靈彼此抱著,太子靈騰出一手,放下了帳帷,除此之外,便是兩人的喘息。

從天黑到天明,及至此生的最後一天,趙炯服侍太子靈沐浴、焚香,以艾布細細地為他擦拭身上每一寸肌膚。

趙炯一身赤裸,單膝跪在太子靈身前,親吻了他的身體。

“今天穿什麽?”趙炯說,“王服麽?”

“不。”太子靈說,“那件麻布袍子。記得咱們小時候第一次見面,我也穿的麻布袍。”

於是趙炯拿來一襲麻布長袍,為太子靈束住,太子靈未穿裏衣,身材在布袍下若隱若現。

兩人就像雕塑般,在廊下天光照耀中,久久看著彼此,直到遠方的殺戮聲越來越近,“破城了——”的呼喊傳到宮外。

“王陛下,”姜恒走進庭院,說,“時候到了。”

太子靈放開趙炯的手,說:“那麽,我先走了。”

趙炯點了點頭,太子靈沒有再回頭,跟隨姜恒離開宮殿。

之後,姜恒邁出庭院時,聽見一聲輕響,那是匕首刺穿血肉的聲音,是鐵刃裂開骨骼的聲音,這聲音,他聽見了無數次。在他們的背後,趙炯用匕首,刺穿了自己的心臟。

鄭宮之中已是一片混亂,宮外正門前屍橫就地,汁琮的軍隊不斷進入國都,卻在各街上遭受了預先埋伏的兵員的阻截。

“王陛下!”大臣們恐慌前來,喊道,“快走!快離開這兒!雍軍入城了!”

太子靈卻充耳不聞,褪去王服的他,只穿一身麻布袍,腰畔甚至沒有佩劍,自若看著他的國家、他的臣民們。

遠方,濟州燃起大火,雍軍正在這火海中開出的一條通路內不斷逼近。

“開始罷。”姜恒低聲說。

太子靈沒有說話,轉身前往宗廟前,拾級而上。耿曙滿臉是血,一身鎧甲前來,在宗廟前與他們會合。

界圭也來了,四人登上臺階,進入鄭國的宗廟。

太子靈今日沐浴焚香過,身上血跡不染,面朝列祖列宗的牌位,依次點上燈。

“三位,陪我喝杯酒罷。”太子靈又斟了酒,分給三人。

界圭看了姜恒一眼,姜恒示意喝就是了,於是三人各自喝了。

耿曙鏖戰脫力,手還有點發抖,朝姜恒點了點頭,姜恒知道他需要休息,稍後姜恒將躺在血泊裏,讓耿曙抱在懷中,一旁則是太子靈的人頭。

只待汁琮接近,耿曙便將發起決勝一擊。

姜恒暫時讓他坐在鄭國的護國神獸,青龍像一側。

“我去房頂埋伏。”界圭答道。

姜恒陪伴在太子靈身邊,太子靈道:“說也奇怪,姜恒,與你相識的第一天,我就有這個念頭。”

“什麽念頭?”姜恒想起的,卻是曾經在洛陽時,陪伴姬珣與趙竭赴死的那天。

“這一生,走到最後,”太子靈說,“陪伴在我身邊的人,說不定會是你。如今我的預感,竟是成為了現實。”

“你還沒死呢。”耿曙說。

太子靈一笑,和衣跪坐在塑像前,宗廟下傳來呼喊之聲。

“姜恒,”太子靈又朝姜恒說,“你想知道天下未來的氣數麽?”

姜恒答道:“你要蔔卦?”

太子靈拿起一旁裝滿了竹簽的簽筒,說道:“身為國君,就讓我為神州的氣運,蔔一卦罷,也不知道準不準。”

耿曙仍在雕塑後調息,姜恒抽出匕首,說:“蔔罷,我也很想知道。”

但就在此刻,忽然間姜恒感覺到了一陣麻意,從舌頭到手臂,再飛快地蔓延到了全身。

我不能動了……姜恒甚至無法開口,第一個念頭是:那杯酒。

太子靈轉頭,朝姜恒笑了笑。

濟州城大火開始蔓延,那火焰沿著城東、城南飛卷。汁琮五萬鐵騎散入城內,殺出了一條血路,秋日楓葉如血,正街上據守的敵軍,很快就被他蕩平了。

“報——”信報奔馬前來,“王宮前道路已清出,曾將軍奪取了宮城!”

“汁綾!”汁琮朝不遠處喊道。

汁綾率軍前來,汁琮說:“你那邊怎麽樣了!”

“城西已經控制住了!”汁綾喊道,“但火勢太大,不少將士被困在火海裏!正在想辦法出來!別再殺了!王兄!”

汁琮冷笑一聲,曾宇趕來,喊道:“王陛下!大臣都在宮內!”

汁琮道:“趙靈呢?”

曾宇說:“他往宗廟逃了!禦林軍還有八百人,守在宗廟前!”

“曾宇去幫公主滅火!”汁琮說,“我還有話,得好好與趙靈聊聊!”

汁琮調遣三千兵馬,朝著火海中清出的最後道路,向鄭國高建於山上的宗廟而去,兩側的烈焰與濃煙仿佛一場盛大的舉國之祭。

“車輪斬,”汁琮最後朝曾宇吩咐道,“斬草除根,一個不留。”

曾宇籲了口氣,勉強點頭,吩咐將士去準備車輪,接下來,鄭國將迎來真正的亡國滅種——所有高過車輪的成年男子,都將被斬首。

宗廟前集結了最後的八百禦林軍,汁琮只用了一輪沖鋒外加箭雨,便令這八百人屍橫就地,鮮血沿著臺階淌下,雍軍紛紛搶上臺階,登往宗廟。

汁琮尚不下馬,策馬沿著臺階而上,到得宗廟外廣場上的八個巨鼎面前,才翻身下來,信手一彈天子分發的青銅鼎,又望向宗廟高處懸掛的大鐘。

“把鼎運回安陽。”汁琮吩咐道,“趙靈呢?”

“在裏頭!”親衛喊道。

雍軍包圍了宗廟四周的要地,手持強弩,一瞬間湧入廟宇正堂,散開,以強弩指向中央。

“果然都在這兒呢。”汁琮身著鎧甲,全身上下乃是精鋼打造的王胄,但聞鎧甲聲響,信步走進鄭國宗廟。

“嘩啦、嘩啦”聲響,太子靈正搖動著手裏的簽筒。

姜恒唇、舌的麻痹之感緩慢退去,但來得太晚了,太子靈竟是在那杯酒中下了麻藥!

汁琮只看了姜恒一眼,見他緩緩掏出匕首,便知姜恒本意是自盡了事,畢竟以姜恒武藝,自己又有了防備,想殺自己比登天還難。

數千把強弩同時朝向姜恒與太子靈。

“雍王終於來了,”太子靈輕輕道,“等你很久了。”

汁琮在距離太子靈近十步處停下腳步,他感覺到青龍雕像的背後也許還有人,凡事小心一點,總是好的。

在這個距離下,他有鎧甲護身,哪怕對方抽劍撲上來,也奈何不得自己,更何況太子靈一襲布衣,身上並無武器。

“在做什麽?”汁琮語帶嘲諷之意,“求你的祖宗庇佑?”

“占蔔天下的氣數,”太子靈道,“占蔔神州的氣運。傳說國君將死之前,蔔算是最靈驗的,雍王是著急殺我,還是想看看結果?”

汁琮將烈光劍拄在身前,猶如一座巍峨的山巒,鎧甲於宗廟頂部天窗投下的秋日中,折射著光澤,猶如一名武神。

“看看無妨。”汁琮臉上浮起笑意。

“嘩啦,嘩啦,嘩啦”三聲,太子靈搖了最後三下。

姜恒已能動了,原本他的計劃,乃是刺死太子靈後佯裝假死自盡,再由耿曙出面,提太子靈的頭而驟然刺殺汁琮,吸引走親衛的註意力,界圭最後從旁出現,一劍刺死汁琮。

但他們現在因為那杯酒,都錯過了最好的時機。

耿曙短短片刻無法動彈,就在汁琮走進宗廟前的最後一刻,他比姜恒更快恢覆過來——但他沒有貿然動手,而是握緊了黑劍,並計算著距離。

他不知道太子靈為何朝他們下毒,那已不重要了,機會轉瞬即逝,還可以補救,只要汁琮再上前兩步,耿曙就有成功的把握。

奈何汁琮始終不上前,就像感覺到青龍雕像後埋伏有人一般,經歷了被姜恒刺殺後,他仍舊很小心,哪怕有重重鎧甲護身,亦不會貿然涉險。

一枚竹簽發出輕響,落在地上。

太子靈挽了下頭發,將竹簽撿起,繼而雲淡風輕地起身,及至此刻,他才轉身,面朝汁琮。

汁琮一揚眉。

“雍王,”太子靈微微一笑道,“如你我所願,神州升平,上吉。”

姜恒忽然意識到一件事:

只存在於傳說之中、從未露面的第五名大刺客!

十步外,汁琮正要開口,或是諷刺,或是下令放箭,卻陡然睜大了雙眼。

太子靈將那竹簽信手一甩,竹簽脫手,在空中化作一道光影飛去——

霎時那堅韌竹簽已到面前!

生死關頭,汁琮馬上抓起烈光劍格擋,然而竹簽實在太小,擦著烈光劍的劍刃直飛過來!

只差了半寸,僅僅半寸之差,汁琮後退避讓,一切卻只發生在閃電般的頃刻!

竹簽無聲無息,正中汁琮尚無鎧甲守禦的、全身最薄弱的咽喉!

剎那,竹簽刺穿了汁琮脖頸,釘在他的咽喉正中,去勢一阻,於他後頸外透出簽尾。

汁琮:“……”

汁琮發出痛苦的聲響,摔在地上,太子靈的笑容裏帶著如願以償的嘲諷。下一刻,雍軍發出大喊,前來搶護,其餘人則同時放箭。

耿曙大吼一聲,從雕像後翻出,抱住了姜恒,一個打滾,沖到柱後。太子靈閉上雙眼,千箭齊發,盡射在他的身上,沖力將他帶得撞上了青龍雕像。

鮮血爆出,噴射滿殿,太子靈全身上下盡被箭矢射穿,口中湧出鮮血,噴灑在面前,猶如殷紅的花簇。

太子靈被萬千箭矢釘在了青龍雕像上,最後勉力擡手,指向姜恒,再指向汁琮,手指發著抖,一點,仿佛有所示意,再垂下頭。

晉惠天子三十六年,秋,鄭王趙靈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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